2012年11月7日 星期三

乾燥的蘋果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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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夢中浮現這紅通的蘋果,潛意識告訴我這是秋季第一百二十個從樹上掉下來的果實,猶記得陽光在它輪廓側掃了一圈陰影,更顯得其亭亭玉立,任何人都想停住腳步欣賞它的優雅,只是突然一隻踩著黑色短靴的影子一掠而過,之後就沒影沒蹤,不但打亂了人們的視線,也奪去了它的光芒。那天醒來之後,每一天我都想要找回那一剎含苞待放,以及將之毀於一旦的不速之客。

每每黃昏,巴士繞過學校對外一條兩邊楓樹林立的小路駛回253街,右邊車身總會與微微彎著腰的蘋果樹擦身而過,這樣洗滌之下,偶然也有一兩個還是橙綠未到紅的果實扶不穩樹技就跌了下來。樹下是一群來了又去了一群的學生,這種唏嚷、狂莽卻無悔的年代,豈會為豪不顯眼的凋零而動容?然後一個小男孩用細小的手臂抱著樹幹搖曳著樹身,為日落下了一場蘋果雨,所有都是為了吸引鄰班這個長髮女孩的注意,可是她往後一督,取笑過這般浪漫的事,就回頭跟朋友們說著少女雜誌上的事。

就這樣,我在253街待上了第一個星期,人來嚷往不是說著想做就做的事,就是一些無關痛癢的小是非,對喔,差點忘了一所高中在這街尾不到,以往好像也有這樣相信自己會一直勇往直前的黃昏,只是早已被一個又一個的日出給取代掉。

剛好,同在巴士站伴我花過十五分鐘等下輛巴士是一對黑人兄弟,哥哥打著椅子拍著背後膠板為弟弟一段繞舌敲過拍子,弟弟一按下電話裡的錄音鍵,為我表演了長達四分鐘的創造力,實在叫人不能取笑年輕的稚氣。

「將來想當Rapper嗎?」我隨便搭上一句訕。

「是啊,我們很努力的練習,然後錄音,將來會寄給唱片公司,希望製作人能給我們一個機會」但是,他們卻認真答著。

之後,東風吹起地上黃黃楓葉,捲了一圈,葉面上仍是昨天下的雨。哥哥提出不如在第二段開首轉一個拍子,好讓節奏帶點變化,他們的談話漸淡出我的思考,眼神凝視著一個地方便容易發呆,回過神差不多過了五分鐘,還是趕緊檢查盤據草地的滿地蘋果,有沒有一個是我想找到的,有沒有是我想找的那一個,可是每一個看起來都差不多,卻心知肚明它們統統都不對。巴士在遠處等候下一盞綠燈,小兄弟跟我說:「我希望快一點到你那個年紀,什麼都可以自己決定」。

「我也想回到你這個年紀,信念及年輕無價。」我答。

「你正在找什麼東西嗎?」哥哥見我一直低頭往這堆蘋果盯著看。

「沒什麼,只是想找回…」突然想到告訴別人想找回夢中那個蘋果確實有點荒謬,於是話說到一半就算了。

第二個星期,我提前早一個站下車走兩個街口去上班,印象中也有一棵蘋果樹在路上。夏時制結束後,夜襲彷彿提早了,趁還有些微陽光,腳步加快一點尚可在樹下抽一枝下午的香煙,口鼻竄出來的霧絲與飄在空中的雨粉形影不離,媲美所有愛得如火如荼的男女,根本管不上別人如何想。迎面而來兩個人搭肩攬腰姍姍步來,他們烏過身選了兩個仍然飽滿的果實,男的把首先用衫袖擦乾淨的蘋果遞給女伴,之後我別過了頭,呼出最後一口煙,不知道他們有沒有一直這樣牽著手下去。一瓣蒲公英的碎屑爬到我肩上來,問我說:「羨慕吧」

「旁觀別人的事久了,就會發現,愈難演好自己這個角色。」我沒有想揮手撥開他的衝動。

「葡萄也要經過日曬雨淋才釀得出好酒,酒醇了,才替花樣年華開封,那時候就太遲了,我說的不只是愛情。」

「瞧瞧看吧。」我也挑了一個比較好看的蘋果,像那男般把它揉揉衣袖,朝公司方向前行。

「你退後一步,才有空位讓有趣的事踏進來」隨著我身體搖擺,蒲公英在完全被分解之前,喊出最後一句:「永遠不要放棄尋找不存在的東西啊」

我知道那是在電影“The Magic of Belle Isle” 的一句台詞,Morgan Freeman 說:“Promise me, never stop looking for what`s not there” ,我答應了。

因此很多個晚上,不斷在急於找回被遺失的個體的慾望中遊盪,這樣清出現過在夢境必定是一幕曾經令我印象深刻的畫面,三個星期前在夢中它被陽光曬得滾紅的面,我恐怕第四個星期開始逐漸不再細緻,而且那隻匆忙經過的又是誰的腳跟,為什麼非要趕去一齣風和日麗。

但是,你看!地上一遍又一遍已被成熟蠶食的蘋果,哪有一個不曾經青澀?哪有一個不曾經有這可口的歲月?可都一樣得枯毀。隨著時間一直增加,我開始質疑是否還有找回的需要,更懷疑Morgan Freeman想我不要放棄尋找的事到底是不是這樣。

直至一個晚上九時,平常回家的路封掉修路,折磨了整天的身體逼著繞到社區後的入口,那條路除了剛廿一歲那年,跟表姐圍著整個社區練駕車經過幾遍,很久再沒到過那裡。

那一年,合法買酒的年齡一來到,立即拉著朋友去過每一間酒吧,喝著陌生人賀我生晨的馬丁尼;那一年,我多大力氣向別人交代自己的理想,多大信心去表達強壯的心,穿上屬於自己的皮囊,多讓人嫉妒的年齡。

隔了一百米的路,才有下一支高聳的路邊燈,這才發現良久沒走過的小路原來有一棵瘦小的蘋果樹,一群散亂的蘋果躺在冷冰冰的路上,影子朝我回家的方向延展,卻有一個被街燈照得有點不一樣,驟眼看來,像鶴立於雞群之中,身材及氣度攝人,雖然天色昏暗,但不難察覺它已喪失了雛芽的稚氣,果實裡又未至於糜爛得可釀出智慧,只可惜的是我趕到的時候,它紅嫩皮膚已經不再。

說到這裡,抱歉了,不像其他作品,不是每個故事都有一個明確的結局,因為直至離開世上那刻都無法回頭看清楚自己的蛻變。蘋果我不確定找到與否,它是,它不是都好,它只是一個似曾相識的生命,至於那隻短靴,我也找不到。

而在那一天,剛好是第四個星期第一天,我蹲在這堆奄奄一息的生命結晶品前,我說啊:「匏瓜既然不能空,就要逼著跌得一個稀爛,你們怪得了誰人呢?怪得了那皮靴嗎?」

「你不是答應過要找到為止嗎?」它用著微弱的聲音想要纏著我不放開。

「是,直至發現自己一直找的只是存在過的回憶,這樣的話,我永遠都找不到的」

「我活力過、美麗過、不可一世過、揮霍過」

「我知道,我也是」

「這樣也無憾嗎?」

「如果我像你皮膚會隨時間變得黯淡,看來我只能安於時間給我帶來的東西」

「那不存在的東西呢?不找了?」

「今天我放開你之後,才能開始看見它們」我摸過它面狹,紅通的顏色混雜了許多斑點,「所以,是時候說再見了」

隨後,風起又接住幾個離開母樹試飛的蘋果,有的不禁位能的考驗,摔得肢離破碎,有的仍然悠然得意。雨粉撲到眼睛裡,使得有點剌痛,風說:「這樣你又怪得了誰人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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