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1月7日 星期六

嫲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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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年斷斷續續的來回在廣華、黃大仙、老人院去看嫲嫲。早幾個星期,終於安頓在黃大仙,然當時在需要瑪啡止痛而顯得昏頭無力的情況下,她身體及精神較好,握我的手有力也叫了我一聲「紫瑩!」,亦很努力坐起來吃完整碗米糊漿,那時她右邊是我爸爸一口一口的餵,左邊是我的二伯捏著毛巾為她擦著嘴。


褪回去停留在五歲的印象,二伯抱著我買了一塊包裝8字形的朱古力豆,我在疑惑到底先吃紅的還是黃的,他雙腿不知覺已走了兩層樓梯,回到了在我腦中一直簡稱「油麻地」的大宅。那是位於油麻地一棟唐樓,當時我爸爸家族大部份都住在一整個二樓,爸媽和我偶然都會在那裡消遣一些時間。在藍色鐵窗之後,過了一條馬路是一片大空地中心放著很小的遊樂場,二伯和我就剛從那裡回來。他把我放在地上,七叔和有幾個叔伯拿著報紙看賽馬,大叫「上、上、」,儘管他們嚷得多大聲,瞬間就被一層鏗鏘的麻雀聲套過,坐在麻雀枱四邊有我爸媽、嬸嬸、大口叔叔、大百鯊姨姨、很多從四方來的鄰居、朋友,那裡是不夜城,每時每刻都有兩三枱麻雀腳,電視由六時新聞說話到零晨三時的重播電視劇,熱鬧困在那裡呼吸不了一口新鮮空氣。


在大門附近,有一塊布簾圍出了一個小空間,我才剛落地就跑到那裡揭開一小塊,肥寶哥哥上一回合的遊戲剛完結,下一回又要開始了,他待在電腦螢幕面前,眼珠閃著一剎的剌光,把手輕放在我頭上,再縮回。然後我穿過很多雙腳爬上到我爸爸那雙,他的一隻手抱著我的腰,另一隻手摸著牌,嫲嫲當時側身躺在電視面前,吸著煙,近窗邊的閣樓有一對門打開,四伯伸了腳在懸空著,點起一枝煙,從那裡的人鼻腔呼出來的煙裹著大家,捲起了我的年少。


當我撥開煙霧,過了幾個幾年,「油麻地」換成了一小間,除了過年做冬會上樓吃一頓豐富的,其餘的時間尚有零仃的人聲。孩子長大了就沒人疼愛了,以前捏我面珠的叔伯姨嬸都一個一個不再出現,包括二伯。


嫲嫲後來搬到大圍跟大伯一家住,過年的活動就搬到她的家,我實在無法忘記她煎的魚是最好食的,每次臨走前她都塞給我和妹妹一大堆零吃,說是鄰居給她的,但明明就是自己知道我們要來特意去買的。我們吃著零吃坐在她的床上看著電視,牆壁上還掛著某一年我畫給她的增大版十塊元,是她的生日禮物。那些時間過得好安穩,說的是她去了鄰居打麻雀,去了飲早茶,認識了新朋友,每次跟她到大圍新強記飲茶,附近都是她的朋友,包括侍應,因為這樣,她是帶著十萬個不願意去到老人院。


早兩年徘佪在老人院和大圍, 今年折騰在不同的醫院。從前有見過沒見過的親戚紛紛都出現,包括二伯和我也不肯定有否見過的六叔。那次在廣華醫院,有個瘦削和落泊的老人,那就是二伯,那就是隔了很多年才能見回,我都不記得的二伯。嫲嫲睡了,我們離開了醫院,爸爸邀請了二伯一起晚餐,待大家都吃完海南雞飯,爸媽和我向右行去巴士站,二伯向左回家。一轉身踏了幾步,爸爸說了一句:「就是二伯六叔這些人吸毒,令我們非常傷心」。


那種傷心就像二伯握著嫲嫲的手坐在旁邊的落泊。


至昨夜零晨家中電話響起 之後,我一家招了紅的從粉嶺來到黃大仙。上到五樓七號病房,她的兒子們都趕到來看她,湧紅了雙眼,在母親面前沒有吸毒的兒子,沒有坐過監的兒子,沒有爛賭的兒子,他們的錯在母親面前被洗涮得的很乾淨,撫摸著她的頭髮,她的面頰,握著她的手,叫著「媽子」,然她仍然側身把手抬在頭邊依靠呼吸儀器睡著。我們陪伴到早上,就逐一回家,當時她只是睡著。


至今天下午,爸爸咽哽的聲音來不及送到她的耳邊,她就安祥地離去。


她借了土地力量,終於把身體還給土地;我們借了半生的養育之恩,最後只以一眶眼淚報還。至今天下午,她蓋上了最後一章,遠遠地走去,我爸爸的母親,我的嫲嫲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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